《一池墨色浸千年》

雕花木窗漏进斜阳时，总爱看那截徽墨上跳动的梅影。祖父案头的宣纸总翘着边，像被夜风偷看过又慌忙折起的信，砚台边上凝着的墨珠子颤巍巍的，随时要滚下来染脏我的花布袄。他悬着腕写字的样子特有趣，羊毫笔尖抖啊抖的，倒像我家屋檐下那只总想啄墨吃的麻雀。
小时候学磨墨最磨人。李廷珪墨块沉甸甸的，祖父非让我学春蚕啃桑叶的劲头，说急了就往我手心塞块麦芽糖。金星歙砚的纹路里嵌着星星，我老疑心是前朝书生研墨太用力，把银河给磨漏了。有回偷用他的澄心堂纸画王八，墨汁晕开时竟瞧见八大山人的鱼翻了个白眼，吓得我三天没敢碰笔洗。
逛故宫那天热得蝉都哑了。三希堂的紫檀炕案摸着沁凉，玻璃柜里的《快雪时晴帖》突然簌簌落起雪渣子，正巧落进我喝了一半的酸梅汤。养心殿的日头把影子拉得老长，导游说乾隆在这儿盖过三千个章，我盯着《伯远帖》发愣——王珣的字里藏着条湿漉漉的小径，尽头站着个戴斗笠的古人，肩头落满永和九年的月光。
绍兴的雨是蘸饱了墨的狼毫。沈园墙根的青苔吸足了《钗头凤》，踩上去会吱呀呀冒出"错错错"的叹息。乌篷船老大哼的莲花落混着黄酒香，船桨一搅，满河都是陆游唐婉碎了的倒影。桥头越剧班子甩水袖时，我正啃着茴香豆，忽然天青色戏服掠过眼帘，"原来姹紫嫣红开遍"的唱词惊得雨珠在伞面上跳起了柘枝舞。
江南蚕月最是热闹。学堂里的娃娃们举着竹绷学苏绣，银针引着丝线在绢帛上跳舞，把沈周《东庄图》里的菜畦绣得能掐出水。隔壁裱画铺的老周头教徒弟打浆糊，说这糯米汁子得熬得像董其昌题跋的墨色，浓了显脏，淡了不黏。镇上新开的陶艺工坊里，拉胚机转着《阳关三叠》的调子，孩子们捏的梅瓶虽歪歪扭扭，倒有几分磁州窑的朴拙趣味。
入夜翻爷爷的旧书箱，泛黄的《芥子园画谱》里夹着半片枫叶，叶脉竟与郭熙《早春图》的皴法暗合。社区活动中心传来叮咚声，退休教师正教姑娘们弹古琴，漆面断纹里漾出的《流水》，惊醒了窗外老槐树上打盹的喜鹊。广场舞大妈的水袖突然甩出个亮相，绸缎掠过的弧度里，分明藏着梅兰芳《贵妃醉酒》的云手。
巷口馄饨担的梆子敲三更时，檐角铜铃忽然与手机推送声撞了个满怀。抖音直播里，苏州绣娘正把《千里江山图》的青绿绣进高定礼服，杭州的茶艺师用建盏泡龙井，盏底兔毫纹里浮起半阙《望海潮》。博物馆夜场挤满穿汉服的少年，他们举着AR眼镜在《清明上河图》里找虹桥酒旗，却听见茶肆传来苏轼"且将新火试新茶"的朗笑。
爷爷的湘妃竹笔插在青瓷笔筒里，斑斑泪痕映着窗棂格漏下的月光。砚池残墨将干未干时，西泠印社的抖音号正在直播——镜头里九十岁的刻印先生，把"美美与共"四个字刻进昌化石，石屑飞溅的刹那，先秦青铜器的饕餮纹在灯光下眨了眨眼……

《题砚田星霜图》
松烟千载凝成月
绣针百年绽作星
古法新枝藏腕底
一池浓淡写苍冥